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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8章 鸦杀 上


  在慕连侯一生中最重要的画面便是那日风雪交加,他终于换回皇城,而在皇城南门按约打开时,大风从眼前过,直关入城门,刹那间大雪迷了他的眼,雪中立着一人,是慕挪,她广袖盈风,长发横飞,幻梦沉浮。

  他未料到她在等他,正如未料那一瞬间会热泪盈眶,这一刻是穷尽归途后的救赎。

  坚信多年的相识相知终于敌过世间一切半路的牵绊。

  他迎上前,她只是抬头静静看着他,竟没有任何深意,没有埋怨,没有憎恨。

  这一年多来深宫几番震荡,似乎终于在这一日尘埃落定。

  燕南风将天下文书绑在快马腰间送至皇城,他放下了皇城,在那之后言家主将十余人便杳无音讯,十几万言家兵被匆匆留下,百里方以兵部尚书的身份一一收编,吴国最大的兵权已在他手中,这天下再也无人可撼动。

  直到文武百官跪拜膝下,慕连侯依旧不明白,不明白这沉浮之间,自己最终得到了什么,他扭头望向慕挪,她是真实的,她在身边,视线轻又轻,二人相识一笑,却是在这一笑之间,有些什么在渐渐失去。

  这年大雪后又连下了半月的雨,终于得以救活龟裂已久的大地,荒野中草木重生,逃旱的人也陆续北归,皇城外的人并不在乎皇城内发生了什么,君主于他们是遥不可及的触碰,谁是君主一点也不重要,重要的是苛捐杂税,重要的是日子与银子。

  而于慕挪而言,最好的时光是独来独往,每日清晨她从乾波殿走到昌德宫,从禁卫所走到大明宫,从孔雀台走到太乐府,一路折返,她一点一点一片一片将从前的记忆拾了回来,她记得如何摘了皇太后贵重的牡丹,惹得太后用扇子敲她,又忆起与慕连侯看过北天上的一颗星辰,更记起那年夜游深宫,她在太乐府门外听到那人的声音,听到那曲琵琶仙……

  她站在空荡荡的宫道上,大风迎面而来,她闭上眼睛,从最初到现在全部回想一便,一切似真似幻,恍若隔世。

  她曾渴望痛有人知,乐有人享,也曾以为快要得到这样一个相伴的人,比如宋胭脂,比如痴傻的郡主,比如慕连侯,比如燕南风和百里扶桑,可她依旧一人走在来往的路上。

  还好不曾得到,才可孑孓一身。

  开春的深宫异常冷清,宫中四处都是陌生的面孔,被替代的旧人不知去了哪里。

  她又见了一次陆太傅和陆千芊,陆太傅已辞去了官位,告老还乡,这次回宫是来取一些遗留宫中的老物件,陆千芊搀扶他同来,三人在路中相遇,相视中点了点头,便再无多话了。

  听说陆太傅被关押牢中时,慕连侯曾因他的半路不忠想杀他,却是陆千芊为了救她爹,甘愿断了三根手指,才救下这一条老命,而陆因茵在董妃被慕连侯杀后,早已不知被哪一个仇家所杀。

  曾一起说过回家乡生活的小松,在给她下毒后,不知是死了还是失踪。

  今生相遇,半怨半谢一声唏嘘。

  无论是可以一笑的或是相恨的,都已经不在,这座城终于空了。

  太乐府新进了一批乐师,在慕连侯娶下朴将军之女的那一夜,慕挪有幸再耳闻一次千人奏乐,她一心赏乐,目光不曾往新人那处投视一回。婚宴结束的那一夜,她独自走回宫中,慕连侯却追上她,说再娶是迫不得已,她当然明白,笑了笑,“我明白,你去吧,别让人等急了。”

  回宫时宫墙闭塞,冷落月光铺满宫道,像要将她带去一个尽头,她绕了数个弯,脚步停停走走,不知不觉站在了太乐府门前,院中传来一阵阵低沉的萧声,如哭似泣,她走到门前,见院中坐着一个乐师,披着一件宽大的袍子,端着一把破旧的竹箫,乐师见她在看便起身请安,她坐在他身后石阶上,示意他不要停下。

  他吹的很好,只是叫人想哭。

  她昂头望着月亮,说:“今日圣上大婚,你吹悲凉的曲会招来麻烦。”

  那乐师停下,望着她点头,原来是个哑巴。

  她点点头,“吹个欢快的曲子吧。”

  乐师换了一曲,是小城集市,是阳春三月,她听得出神,待曲落地,她还在望着明月发呆,那哑巴乐师看着她有些许错愕,撕下一片袖布递上去,慕挪却没动,还在解释:“没事没事,我只是想家。”话落时眼泪也落了下来

  一月后,朴将军的女儿便有了身孕,很快被升为皇贵妃。隔壁宫中为慕挪送食的小宫女着急道:“娘娘您也要上点心了,不能叫后来者居上了,她如今算个什么,肚子里还不定是世子还是个公主,您可千万不能灰心,今夜里就让圣上来这住下。”

  慕挪将塞入口的半截龙须酥□□,笑着点头,“好的好的。”

  夜里到了时候她又关上院门,去了太乐府,小宫女在门缝偷偷瞧见了,恨铁不成钢的跺了跺脚,一咬牙也关上了宫门。

  她在太乐府看哑巴乐师做竹箫,他的手艺娴熟手指灵巧,因做工留下的伤口双手被绷带紧紧缠着,却是陌路人之间这一种距离和安静让慕挪安心,不多时门外有人在高声宣喊,竟是慕连侯在找她,哑巴乐师听见了停下手望向她,她却不肯应。

  深夜回到宫时,慕连侯已等候她多时,他满面愠怒:“你去哪里了?为什么整日不在?”

  慕挪风轻云淡的一笑,“四处走走。”

  “走去何处了?”

  “四处。”

  见她不肯回答,他却像泄了气,坐上床沿,“今日我留夜。”

  慕挪点点头,“随便。”

  “你不愿意。”

  她拉帘子的手停住,扭头望着他,平静道:“普天之下都是你的,山是你的,水是你,我也是你的。”

  “你的心不是。”

  她笑了笑,将帘子拉下,隔去最后一条月光,“身与心,如若只能得一个,哪一个重要?得了心却永世不见,得了身却空有躯壳,哪一个更可怜?”

  屋中是长久的寂静,直到她躺下,他才走上前卧在她身边,他抱住她,她的身体却是僵硬冰冷的,如一块巨大的磐石,没有任何回应,是不是心死后人也将死?

  春末时邻国来犯,侵入了吴国西北,百里方调动兵马抗敌,却在迎去的半路逃走了半数兵,最后溃不成型,都说百里方将言家兵入编后,不但克扣军饷且待人不仁,想必都不止是传言。

  吴国的心脏——这座宫墙中四处人心颤动,国也岌岌可危。

  这样一个动乱多年的国,就算是亡了又有何稀奇,慕挪总是在想,若是这深宫被异国铁蹄踏破,他们都死了,一切恩怨情仇也就烟消云散,下辈子亦不用为还债而相遇,但始终没等到那一日。

  慕连侯时常来,留到后半夜才肯走,很快就引来朴皇贵妃的不满,她在一个午后登门造访,她生的媚眼怡情,确实是足够吸引人,可惜少了几分端庄自持。

  慕挪正在用午膳,见她鞋已进了门,却不抬头,继续喝汤,她却也不气,由着几位宫女扶着坐下。

  慕挪偏偏头,“你挡着光了。”

  皇贵妃笑了笑,“对不起。”虽这么说却没有移座的意思。

  慕挪抬头望她一眼,端起汤碗背对她坐在门槛上,几个宫女发出不可思议的叹息,似觉得她无礼至极。

  “听闻姐姐与圣上是多年的交情了。”她特把交情二字念的有力。

  “你说的对,若不是交情我早死了。”

  “但姐姐没死,却做了圣上的女人,也是一种莫大的恩赐。”皇贵妃又柔声道:“其实我并非计较的人,姐姐毕竟是已亡八王爷的遗女,又自行吞药帮圣上夺下帝位,那么给你一个位置也不是不可。”

  慕挪手上一顿:“自行吞药?是他告诉你的。”

  皇贵妃点头,“你的甘愿奉献是宫人尽知的,莫非不是吗?”

  在一阵安静中,慕挪将碗重重放在地上,屋中人均被一声厉响吓了一跳,慕挪扭头道:“今日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
  “既然姐姐心急我就直言不回了,我劝姐姐不要总想留住圣上,虽我已怀了龙种一时不能伺候圣上,但也不过是十月一眨眼的功夫,若诞下皇子,皇后之位指日可待,姐姐若想日后过得舒坦,如今就要识相一些,若怪也是怪你的肚子不争气。”

  慕挪淡淡:“想必你也知道,我与圣上是同族兄妹,如今这一婚只是圣上任意妄为,我与他从未同床,你的地位不会有人动摇,更犯不着千里迢迢带着皇子来警告我。”

  皇贵妃面上颜色登时难看:“你还在佯装什么?当日圣上围城,燕南风愿用皇城换你性命,你却执意留下陪着圣上,还敢说不是贪图权贵?”

  慕挪一默。

  皇贵妃见她不反驳,便冷笑一声要走,思前想后心中却不痛快,补充道:“你大概不知道,圣上早派人去追杀言老将军和燕南风了,其实有没有你的献身,这江山始终会是圣上的,夺天下只一把刀就够了,别以为自己做了多大的牺牲”

  她举步刚要走,却被感到肩上吃力,身后慕挪死死按住她,追问:“你说什么?追杀燕南风?”惊吓中朴皇贵妃退了数步,脚下踩空,带着两个宫女一起滚下阶梯,当即便抱着肚子哀嚎哭喊,不多时后太医也赶来了。

  索性皇贵妃龙种无恙的消息,朴将军与百里方却执意断定慕挪有心谋害龙种,应诛九族。

  慕连侯闻言大怒,击案斥骂:“我便是她九族之一,不如连我一起杀!”虽然慕连侯连连反对,但终究压不过宫中各处舆论,百里方更是执意要他给慕挪处罚。

  几日后,慕挪正在院中清理枯草,几位公公立在她身后道:“圣上传旨,请贵妃娘娘随奴才迁去碧华宫。”

  她猜到了,没有只言片语,披上外衣便随公公们去了,走出门时,却看见那个哑巴乐师远远在路尽望着她,手上握着一把木琵琶,慕挪冲他笑笑,又摆了摆手,就此转身走远了。

  碧华宫是宫中一处废宫,历代受责罚的后宫妃子都被送到此处,据说已死过上百人。

  慕挪扭头四处观望,猛然觉得眼熟,她走入屋中,见墙上依稀有壁画,画的都是旧时的大佛法相,又出门外一角留着一把烧残的香,这才猛然想起,她来过这里。

  她还叫胭脂时,曾在这里遇见燕南风,她迷路,他攀在墙头垂下一只手,将她细细的手腕握住。原来他的亲母言皇贵妃当年便是在碧华宫中郁郁而终的。

  她靠在墙下,抬手去够,仿佛想抓住垂下的那只手,却只碰到风中摇摆的枯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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