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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49.第三十章 大大方方假君子,小里小气真小人。


  这吃饭的窑洞真是不小,一门五窗的规模,放十几张桌子绰绰有余。屋子里装饰得分外喜庆,顶棚花、角花、门花、窗花,不知是哪个巧手剪出的人物走兽、花鸟鱼虫?令你目不暇接,温馨有趣,让人不由得想起杜子美的那句“暖水濯我足,剪纸招我魂”。

  邻窗的两桌更是热闹,先前横冲直撞的公差正与店家婆姨取乐说着荤嗑,“小红,今日你那掌柜的不在家,黑了一个人睡不害怕吗?不如让王帅留下来陪你呀。”

  “骚情鬼!谁希欠?”翘首弄姿的店家婆嗤之以鼻。

  少年看过去不禁愣了,地当央站着个吐蕃小女子,套着件红色翻领镶边窄袖开衩的胡服,乌发上顶着尖尖的胡帽,帽檐坠满五彩的珠子。她不正是大业镇洛家酒店的婆姨吗?怎么私奔到庆州来了?那少东家高京园也在这儿啦?

  没等他多想,又有个秃头嬉皮笑脸地挑逗那女子了,“咋啦?你干大王文远能陪得,额们王帅陪就没是。额告诉你小红,王帅是玉树临风,最讲情意的人,你交上他比那老棺材瓤子强百倍。你光看他的外表,哪里都壮壮大大的,受实的很!”

  “日眼鬼!不许说阿干大老棺材瓤子,伢不老,再怎么也是合水的县丞啊。”店主婆娘跺着小脚嗔怪道。

  大秃头可不吃这套,他板起脸,立起了眉毛,“呸!日能的,他老不老只有你知道。绛才在路上可有人告状了,说你这酒店和江湖上不三不四的人来往,额们可有几启偷盗案子还没着落呢,不是额们王帅压着,你家早被查封啦。既然说额们是日眼鬼,额看你这小店先关上几日,让你家高掌柜明日去县衙协助调查吧,把贼娃子的事说清楚再开张。”

  看公人们翻脸无情,恼羞成怒地以封店相讹,小女人立马软的像一汪水似的,“看你,看你,老郭!最难缠咧,你就是曲得很,欺负阿个小女子。”说完水蛇腰一扭,一屁股坐在不良帅的大腿上,用纤细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,“还是王哥哥心疼阿,让阿这小店能维持到今日,小妹才能混口饭吃,不像郭哥吓唬人。王帅,你摸摸阿这腔子,还吓得蹦蹦直跳呢。”她硬拉着对方的手往胸口上放。

  “小红啊,说正经的,还是王府君老辣,额们这些人也就是整日里风吹雨淋的,打个劫匪,抓个贼娃子什么的,比不得王县丞。你看额这脚,几天磨漏一双靴子,就我这点工钱都快揭不开锅了。”

  见官差在哭穷,小女子心领神会,高声向小二儿喊道,“快给官爷们上好酒。”她拂在不良帅的耳朵边嘻嘻地嘀咕了几句,又像是突然想起来吩咐着,“再挑几个瓜切了,孝敬官爷们,解解渴,尝尝鲜。”

  小二儿答应得脆快,不多时捧来好酒,端上码满水果的盘子。这水果众人都未见过,绿色的外皮深浅条纹相间,红红的瓤水灵灵的,看了就让人垂涎欲滴。

  “这是什么瓜?没见过!”大秃头最先抓起一块,不管不顾地大嚼着,饱满的瓜汁顺着嘴角淌下来。

  “呸,好吃!甜,水多,小红,这叫什么瓜?”他一边吃一边往地上吐着黑仔。

  “什么瓜?阿只知道是从河西来的。”店家婆娘一时被问住了,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。

  “呸!你家买的瓜怎么不知道名字?”秃头感到不能理解。

  连毛胡子在旁边显摆着见多识广,手里晃着一块红瓤瓜,“额滴乖乖,这瓜额听说过!额有个挂搭亲戚在邠宁节度使白敏中家里当差,他在府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。额是听他说白相讲过,西域有一种红瓤六皮的瓜,又甜又水灵,是专门给皇上进贡的。看这个瓜的样子正说的是它,叫什么不知道。”

  “西域的瓜!那就叫西瓜。”秃头不容置疑地决定了,又操起一块大口吃着。

  连毛胡子扑哧一声坏笑,“老郭,你看这瓜占了两大。”

  “什么两大?”不良帅斜眼看他。

  “王帅,额看这六皮红瓤就想起老郭说的失大红、失大六、失大白、失大黑了。”

  “什么失大红?”有几个同伙嬉皮笑脸地凑过来。

  连毛胡子把瓜皮放下,抹了一把嘴巴,“原来的失大红,火烧云、杀猪的盆、庙上的门、大姑娘的俏嘴唇。”

  那几个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了,挤眉弄眼地再问:“什么是失大六?”

  连毛胡子眉飞色舞地接着说:“失大六应该换一换,六豆蝈蝈、青草地、王八壳子、这瓜的皮。”他说王八壳子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望着那女人,就是这一眼引得大家齐声哄笑。

  “瓜子!耍辣子。”吐蕃女人噘着嘴生气地骂他,她啪地打掉不良帅正拨弄她帽檐珠子的手,“王哥哥,你就知道玩弄人家,看着这小子欺负阿。”

  “天地良心!额的肉肉,可不敢耍辣子。”连毛胡子讨饶地摆着手。

  “快说,失大白是什么?”其他人可不管这些,生怕事不大,紧着追问下那小子再不开口啦。

  他不说有人说,秃头吃第几块自己都数不清了,“呸,失大白呀,天上云、地下霜、店婆娘的沟蛋子、菘菜帮。”

  那女人气得起身就走,“臭老郭!不理势你。”

  “呸,臭婆娘,别走啊,还有失大黑、失大软、失大硬呢。”秃头在后面不依不饶地喊着,望着女人扭进柜台里他不无遗憾地自言自语道,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,这么好的菘菜还让王文远那个老东西给拱了,可惜啦。”

  连毛胡子小声告诫他:“额滴乖乖,哥哥,小声点,别传到县丞的耳朵里,会对你不利的。”

  “呸!他算个球。额姓郭的一老有啥说啥,那个巴督子,阴、损、坏全让他占齐了,欺男霸女,仗势欺人,弄得人家家破人亡,三天两后晌地挤出坏水来,合水县谁不知道他?你说,有多少姑娘媳妇毁在他手里,这要是在以前额非废了他不可。”他抽出腰间的钢刀用瓜皮擦着,“王帅,姓王的说他是周文王的后人,看他那付嘴脸又胖又矬,额是不信。你也姓王,只凭这双大脚板,就有五帝之一帝喾的风范,你才是周文王姬昌的后代。”

  “额王国俊怎么会是那些叛臣贼子的后代?额是殷商的遗民,剖心谏死的王叔比干才是额的先人。”不良帅颇为自豪地拍着胸脯。

  “原来比干的后人姓王啊。”其他人像是豁然明了啦。

  “不光姓王,还有姓林的,姓孙的。”王帅谈到家族话便多了,“额先人遇害后,夫人陈氏恐祸及子孙,便带着两个儿子和大儿妻子妫氏逃出朝歌。当时大儿妻子妫氏有孕在身,行动不便,陈氏带着她隐藏到了山洞中。陈氏让两个儿子自行逃走,大儿妻子妫氏在长林石室中生产,由于是在长林石室中得子,于是取姓为林。而那两个逃亡的儿子也平安脱险,成为两个王姓的始祖。”

  看大家已然是酒足饭饱了,他起身吩咐上路。店婆娘忙赶过来塞给不良帅一个钱袋子,他并未推让颠在手里哗啦直响。

  “王帅,跟前胭脂庄来了几个俊娃子,能歌善舞,强得很!”有人趁着酒劲提议道。

  王帅大手一挥发号施令,“走!去胭脂庄,兀达是个是非之地,贼娃子自然不少哩。”

  官差们走后,义方和天赐也用罢了汤饼,由小二儿殷勤地引到客屋窑休息。这窑里布置得简洁,又很实用,靠里盘着一铺大炕,能睡下七八个人。

  “客官们,是吃饭,还是住店呀?”从半开的窗子传来店小二儿招呼客人的声音,随后院子里是人喊马嘶甚是纷乱。

  “你们这里还有客房吗?好吧,大伯,天快黑了,我们就在这儿住上一晚吧。”

  天赐听着声音耳熟,“怎么是他们?”他起身来到窗前望出去,院子里说话的正是沙州李明振。

  “明达,你看呢?好!那就住下。”是大将军张议潭做了决定。

  “来客啦!满共二十九位,上房失间收拾着。”小二儿扯着脖子向后面喊着,随即殷勤地商量道,“得了,客官,上房给您正收拾呢,大家先用饭好么?是用麦饭,还是芝麻烧饼,要不来碗汤饼?”

  十几个人拴好马匹,陆续走进用饭的大窑洞,只听明振在和谁向这边来,一边走一边唠叨着,“不该哄人么,一起走还有个照应,要是遇上了就尴尬咧。”

  “组啥?二弟,你绍着呢哦!大帅光复河西,横扫河湟,建奇功,立伟业,令我们二十九人入朝告捷,并献上沙州、瓜州、伊州、西州、甘州、肃州、兰州、鄯州、河州、岷州、廓州十一州的图籍,这等光宗耀祖的好事怎能让他人掺和?当心,先把这命根子拤进屋。”他们抬着箱子去旁边的客屋窑了。

  天赐离开窗子,转身见师父坐在桌旁冲他淡淡地一笑。这时,有人在窑洞外敲了下门,“客官,送茶水。”然后“吱扭”房门被人推开,一个伙计笑容可掬地托着方盘走进来。

  “客官,走了一天的路,喝盅罐罐儿茶解解乏。”他把小陶罐、茶盅摆到桌子上,然后点头哈腰地退出去。

  天赐为师父倒茶献上,顿时满屋的茶香四溢,天赐也是口渴了,又要为自己倒上。

  “等会儿,徒儿,你还是涉世太浅,江湖险恶呀。你就保准这不是家黑店,这茶水里没有迷药。”师父端起茶盅晃了晃,“先要闻一闻再喝。”他正要凑到鼻下去闻。

  “五弟!”窗外露出个小脑袋,尖鼻头、杏核眼、歪戴着牛皮小帽,他见庄义方要起身相迎,忙摇头示意道,“保动!”随后一跃从窗外窜进屋里。

  再看这位,你说他是侏儒,倒是贬低了他,可这五短身材着实浓缩得可爱,堂堂一个袖珍小男人。一身褐色的紧打绔,脚蹬一双牛皮小靴子,手上提着个大布袋子。

  “五弟,俺前些日子去贾家楼看恁,说恁去灵州打党项人啦,咋了,仗打完了?恁这是回长安吗?”他随手拉了把凳子一屁股坐下来。

  “是,二哥,你怎么来庆州了?”身为把兄弟的义方问道。

  舒卞没有立刻答复他,抓起小陶罐斟满了一盅,可能是真渴了本想一饮而尽,可茶水刚进嘴里便吐了出来,“达那个蛋,烫死俺啦!”

  他吐着舌头哈哈吸气,然后赶忙拿起义方的茶盅全喝了,“这娃子是谁?”

  “他是我徒弟,天赐,叫二伯伯。”

  “二北北。”天赐有礼貌地起身行大礼问好。

  “好娃子,叫天赐?”

  “尹天赐。”义方补充着。

  舒卞小黑眼仁滴溜乱转,上上下下地打量着,“不赖,是个练武的材料,家住哪忒呀?”

  “襄阳鹿门山。”天赐毕恭毕敬地侍立回答,又殷勤地给两位长辈倒满茶水。

  “庄二哥,呢去哪里啦?莫走!小里小气的,先把《无极图》卖给额,额再加五十文钱。”塬上有人大喊大叫道。

  “不好,死道士追来了,各意人,两贯钱就想买这宝贝,协货啥?想抢吗?”舒卞把袋子往肩上一搭,向义弟告别道,“五弟,二哥现在是恶鬼缠身,回长安后俺再去看恁,二哥先走一步啦。这个信球!”他将身子一缩从窗子又窜了出去。

  望着二伯伯消失的背影,天赐纳闷地问师父:“师父,是谁在追二北北呀?”

  “若没猜错,可能是麻姑山北帝派邓道苗邓道长。不用管他们,我们喝我们的。”天赐重又坐下将自己的茶盅倒满。

  “慈悲,庄小英雄,几年不见,未曾想呢在这儿。”窗子外面突现一位道士,他头发蓬松成绺,马马虎虎地用簪子别住,拎着根枣木拷鬼棍。

  义方立即起身相迎,将道士请进窑洞来。三言两语述不尽离别后的经历,道士也是心中有事,屁股还没坐热便要告辞,“庄小英雄,可看见呢二哥没?”

  “道长找我二哥有事?”那邓道士吞吞吐吐欲言又止,他端起桌子上倒满的茶盅,“好吧,贫道以茶代酒,敬祝呢一路平安,就此告别,后会有期。恰!”两人举盅致意一饮而尽。

  送走道士后,天赐本以为可以踏踏实实地喝口茶了,却万万没想到突发事端,师父刚刚坐下便脑袋一歪昏了过去。

  “师父,师父!”正当他大惊失色地呼唤时,院子里有个哈哈大笑,“天堂有路你不走。地狱无门儿等闯进来,这叫物归原主。可惜哦,浪费阿一坛子好酒哩,你们这是自找的,可不要怪阿手下无情。阿佛你们还等啥么?把伢们拖到崖下埋咧。”随即窸窸窣窣地有人在忙活起来。

  “京园,上房还有两个银咋整?”有人在高声地问。

  “兄弟们佛伢们有些能耐,到手的黄货差点被伢们夺去,阿特意在茶水里下了双倍的迷药,现在一定是人事不省咧。都一起抬去埋,以防走漏了消息,坏了阿们的好事。”被问的人回答得干脆。

  “腾腾腾”有人大步流星地奔向这间窑洞,咣当一声房门被一脚踹开。

  “啪!嗯。”来人闯进屋后就此再无声息。

  “坏了!高老弟出事啦,快跟我来。”院子里有人大喊。

  天赐此时已拿住了高京园,把他踩在脚下。从敞开的窗子看出去一群蒙面人堵住了房门,“高老弟!咋地啦?屋里是啥情况?”外面那个头领在喊。

  少东家趴在地上哼哼着,这一棍子打得不轻,“杨大哥,不要进来,这娃子阿认得,厉害得很!你们不要进来。”

  “啥娃子不娃子,兔崽子,别伤了我兄弟!要不然,我要你小命。”他没把少年放在眼里,大吼着带头冲进窑洞。

  这些人是竖着进去,横着出来,悉数从门窗给掀出去的。“放箭!射死他。”有人气急败坏地嚷着。

  可能是天赐怕他们真的放箭伤及师父,拖着高京园冲出窑洞,没曾想这帮劫匪还真虎气,“嗖嗖”几箭射来,少年拨打雕翎全不在意。却苦了地上的少东家,“啊!血,流血咧。”他捂住鲜血直流的大腿杀猪般嚎叫着,“小兄弟,你放了阿,阿也放了你们师徒。”

  “哎呀妈呀,这下把我摔的,脑袋嗡嗡地,都懵登了。别射箭!别射。”那头领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阻止道。

  手下人闻声拦住射手,“停下!没看见高少侠中箭了吗?”

  对方一个肥肥大大的家伙急得直跺脚,“血流得像小河似的,不能再流了!小子,只要放了他,你说吧,无论是什么条件我们答应你。”

  天赐只有一个想法,那就是救醒师父,“拿解药来,救醒我师父。”

  “快给他解药。”肥肥大大像一股风钻入大屋,又像拎小鸡崽子把吐蕃女人弄出来,“解药!”

  “疼!疼,三棱子,给你,解药在致达。”那家伙一把抓过来急急忙忙地递给少年。

  “你进去喂药!”天赐用棍子逼住受伤的高京园,不容违抗地命令着对方。

  肥肥大大还挺听话,乖乖地进入窑洞,不多时传来师父的缓解声。天赐这才把棍子撤开,让对面的人把高京园抬回去,他转身进窑里去看师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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